越剧剧本  雪中梅

作者：邹育飞

人物表
梅  芳：梅老爷亲生女。第一场十六岁。
葛  氏：梅老爷后妻，梅芳继母。
张兴荣：张老板（不出场）的儿子，长梅芳几岁。
梅老爷：梅芳亲生父亲。
亮  儿：葛氏亲生子。第一场十二岁。
伯  母：梅老爷大嫂。
兰  香：风尘女子，与葛氏一起服役。
阿  毛：亮儿的伙伴。
卖药人、左邻右舍、丫环家丁等。

第一场 

时间：端午节，下午。
地点：婺州，梅家湾，梅家院子。

幕后合唱：说人生，道人生，
          谁不想，阖家团圆乐天伦。
          说一出，平民家庭悲欢事，
          道一段，父母儿女离合情。
        [幕启。梅老爷背着包裹，忧心忡忡，上]
梅老爷：芳儿亮儿，我回来了。亮儿娘，我回来了。[无人理睬。放下包裹]奇怪，人都到哪里去了？
（唱）常言道妻贤夫兴旺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恨自身有眼无双目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想当初，结发夫妻多恩爱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可惜她，只生一个梅芳女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急煞我，梅家香烟无人续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因此上，硬生生，写了休书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两年前，娶了葛氏又认义子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指望着，老来有幸福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谁知道，雾里看花不真切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错把烂泥当珍珠。
葛  氏：[提篮上，面露欣喜之色]老爷回来了？
梅老爷：[愠怒]回来了！
葛  氏：[倒热茶给梅老爷]老爷消瘦了。请用茶。
梅老爷：[接茶，大口饮，因烫而怒]你想烫死我么？[将茶碗扔出堂前]
葛  氏：[低声埋怨]老爷，发火做什么，这茶碗不用钱么？
梅老爷：亏你还问得出口。我对你说了多少次，我不喜欢吃热茶，你就是记不住！
葛  氏：你刚刚到家，我理当奉上热茶。[拿扫帚去扫茶杯碎片]
梅老爷：扫扫扫，财气都让你扫光了！
葛  氏：老爷！
       （唱）你满面愁云回家来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其中的原因我知三分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这几年时乖运不济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困煞了多少经商的人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你身为梅家的当家佬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拿我出气不该应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喜得你今朝回家来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美酒佳肴为你洗风尘。
（白）炉中炖了一只鸡，这篮中还有刚刚买来的鱼呢。
梅老爷：如此铺张浪费，金山银山都要吃光！
葛  氏：老爷，平日里粗菜淡饭，今日端阳佳节，总要改善一点吧？
梅老爷：吃吃吃，你们就知道吃！也不想想钱有多少难赚！[情不自禁地]想我在外的时候，为了省几文饭钱，见人家的饭菜多得吃不完，就……[意识到自己说漏嘴，捂嘴]
葛  氏：就怎么样？
梅老爷：就……
葛  氏：讲啊？
梅老爷：就……
葛  氏：老爷，难道人家的传闻是真的么？
梅老爷：怎么，你们都知道了？
葛  氏：老爷！
       （唱）君子理当骨气硬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生意人更要讲排场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古人不吃嗟来食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你怎能，不顾羞耻咽残羹？
梅老爷：对，我不顾羞耻，我在外受气，回家来还要受气！[拍案而起]
葛  氏：你要做什么？！
梅老爷：这日子不过了！
葛  氏：[追上前，将梅老爷拉回家中]老爷，老爷！[抽泣]
梅老爷：哭，有什么好哭的！
葛  氏：好心待你，反而受你辱骂，是何道理！
梅老爷：一个妇道人家，与男人论什么道理！当年梅芳的娘在家之时，我也是这
样地骂她，她从来不顶嘴！只有你——你从来不肯吃亏，我说一句，你
要说十句！贱胚！
葛  氏：[惊讶]贱胚？又是贱胚！
梅老爷：不是贱胚是什么？
       （唱）你天生一副克夫命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害前夫，一场暴病丧了身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你是个，败家散财的扫帚星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害得我，入不敷出倒霉运！
葛  氏：老爷，你，你好哇……
（唱）既然我是克夫命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为什么娶我进家门？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既然我是扫帚星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为什么留我两年整？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你身在曹营心在汉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舍不得原配思旧情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老爷啊，我百无一用是累赘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望老爷，停妻再娶觅新人！
梅老爷：你以为我不敢么？
葛  氏：[激动地]你敢，你敢！你曾说过，总有一天要把我赶出梅家，如今就请
老爷写了休书，我也好带了亮儿出门去！
梅老爷：大胆！你明知我娶你是为了续香火，竟然说出这样混账的话来！你想活
活气死我么？
        [梅芳领亮儿上，见父母吵架，有几分畏惧]
亮  儿：爹爹。[打了个喷嚏]爹爹你回来了？
梅老爷：回来了。你怎么了？落水了？
梅  芳：[迟疑]方才接亮儿放学回来，亮儿一脚踩空，跌到池塘里去了。
夫妻俩：亮儿你怎么样？呛水了没有？
亮  儿：我会嬉水的，不怕。阿毛哥哥路过，马上就将我救起来了。
梅老爷：快去换衣衫！
        [亮儿下。梅芳回头看了父母一眼，下]
梅老爷：贱人，给我过来。
葛  氏：[害怕]你，你要做什么？
梅老爷：[近前]你可知罪？
葛  氏：[胆怯，退步]妾身下次一定注意。
梅老爷：下次？你有多少个下次！[扇葛氏耳光，踢葛氏于尘埃]
       （唱）我对你教训千千万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你只当，轻风过耳无声响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亲生儿子落了水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你只当它，小事一桩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骨肉至亲你不心疼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身为继父我疼心上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应知我，膝下无子十余年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叹奈何，人前人后失尊严；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应知我，待他如同掌上珍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指望他，再续梅家香火旺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临行前，我对你，嘱咐再三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定要把亮儿好好来照看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你不关痛痒太可恨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麻木不仁为哪般？
        [拿过一根棍子打葛氏，葛氏扯住棍子，跪地]
葛  氏：老爷！
       （唱）求老爷，发慈悲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莫举棍棒把人伤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亮儿是我的命根子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从来是，捧着怕碎，含着怕烊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你视如己出我心感激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爱他疼他胜当年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从今后，我定当，处处小心多提防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普天下，为娘怎不关儿痛痒？
梅老爷：[抢话]住口！我说一句你就说十句，我宁可不要你这样的妇人！
        [梅老爷举起棍子痛打葛氏。葛氏惨叫，惊动了众人。旁人不敢阻止，
只敢叫嚷着“不要打了，不要打了”“再打要出人命了。”“我看他生意
又亏本了。”梅芳和亮儿急匆匆上，要抢下梅老爷的棍子，被父亲各打
了一棍。两人忍痛跪在地上，请父亲住手。]
梅老爷：[向梅芳姐弟]走开！我今天非打死她不可！
伯  母：[匆匆上，厉声]不要打了！[夺下棍子]大吵大闹，成何体统！
        [梅芳和亮儿扶葛氏下。邻舍散去]
伯  母：[向梅老爷]二弟！你们不安宁，我们也不自在。这样下去，可怎么了得！
梅老爷：[茫然]还能怎么样呢？还能怎么样呢？……
伯  母：作孽，作孽啊。我老早就说，这个女人天生败家的相，你还嫌我多嘴。如今呢？唉呀，真当作孽！[与梅老爷对视，各叹一口气]去我家坐坐吧？
梅老爷：也好！[与伯母一齐下]
幕后合唱：静得了风波静不了心，
          拳脚相加何时停。
          说什么，打是亲来骂是爱，
          怎及那，举案齐眉世人敬。

第二场

时间：紧接上场
地点：同上场。

        [幕启。梅芳端水盆从里屋出，倒水，拧毛巾。亮儿跟其后。]
梅  芳：（唱）自从爹爹续新弦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家人笑脸变愁颜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今日里，爹爹下手失分寸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母亲她，遍体鳞伤太可怜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这样的日子何时尽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左右为难我实不愿。
亮  儿：姐姐，姐姐。
梅  芳：晦气鬼，你跟着我做什么？
亮  儿：我肚子饿了。
梅  芳：[略带抱怨的]你肚子饿了与我何干？
亮  儿：[拉住梅芳衣角，撒娇]姐姐，姐姐你不要生气嘛，今天都怨我不好。
梅  芳：知道了就好。等下我做了饭，你给母亲送去，好不好？
亮  儿：好。
        [两人刚要去厨房，转身看到了从伯母家回来的父亲不悦地站在一旁。]
梅老爷：[故意放大声音]今天是什么日子，还要你来做饭？
梅  芳：爹爹，难得你今天回来，我炒点酒菜给你吃。
梅老爷：[命令的口气]听我的话，带亮儿去玩！
亮  儿：爹爹，我已经饿了……
梅老爷：我倒忘了。[取出香糕]我带了点香糕，快拿去吃了。
亮  儿：谢爹爹！[接过香糕，递给梅芳一块。梅芳迟疑了一下，接了一块]
梅  芳：爹爹，那只鸡快炖熟了，我去看看。
        [内传葛氏的声音：还是我去看吧。]
葛  氏：[一边说，一边强撑着上]亮儿，你和姐姐去玩。[向梅老爷]老爷说得对，
今天的饭理当由我来做。
梅老爷：这还差不多！[拂袖而下。]
        [梅芳姐弟看了看父亲，又看了看母亲。葛氏露出微笑，示意姐弟去玩。
梅芳姐弟缓下。葛氏缓缓走入厨房，掀开炉上的瓦罐。]
葛  氏：（唱）头欲裂，眼难睁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团热火烧我身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鸡汤伴着热泪滚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心如乱麻理不清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想那时，初见老爷心欢喜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言谈举止多谦逊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也知，寡妇再嫁须谨慎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也曾，试他求婚心意诚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人心如海深难测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他娶我进门就变了人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再嫁只望有靠傍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却落得，伤疤层层，痛楚阵阵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他娶我只为续香火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全不念，生养有恩，夫妻有情。
       [内传叫卖声：卖老鼠药，卖逍遥散；卖老鼠药，卖逍遥散……葛氏闻听叫卖，心潮涌动]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今日里，他比往日更凶残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恶狠狠，要的就是我的命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似这等，无情无义的残暴徒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何必与他共今生？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倒不如舍命身先去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幽冥之中得安宁。
卖药人：[上]卖老鼠药，卖逍遥散啦！
葛  氏：[从厨房后门出]卖药的，等一等。给我一包逍遥散。[付钱]
卖药人：给你药。可不能让小孩子得手。人吃了没有解药的呢！[收钱，下]
葛  氏：晓得。[回到厨房，关门，盛一碗鸡，手拿药包，犹豫不决]我要死么？
我为什么要去死？该死的不是我，是他，是他呀！
[内传梅老爷声音：鸡熟了没有？]
葛  氏：[从沉思中回过神]好了。
梅老爷：[出，到堂前]那就端上来。
葛  氏：老爷稍待，这就端来。
（唱）手拿药包心抖颤，
难道说仗它来成全？
两年来，吃够打骂家常饭，
我却念，一夜夫妻恩情长。
我是有气独自受，有泪暗吞尝。
怎不知，你出门经商多苦难，
几曾想，我一片体谅你全不念！
梅老爷：怎么还不端来，想饿死我么？贱胚！
葛  氏：（唱）闻听此话心头凉，
他对我何曾有好言。
我不过是他脚底一块泥，
我不过是他口中一碗饭。
我为他受虐是何故，
我为他命贱为哪般？
且将药粉撒入碗，
管教他逍遥离人间！[撒药入碗，端碗到堂前]
（白）老爷请用鸡汤。
梅老爷：慢慢吞吞的做什么？
葛  氏：精心为老爷调理，自然是慢的。
梅老爷：这还差不多！芳儿亮儿，来吃鸡汤了！
[梅芳与亮儿各从一旁上]
亮  儿：爹爹，我，我不吃。
梅老爷：你为何不吃？
葛  氏：[抢过话]亮儿乖，厨房里还有，你到厨房里去吃。
梅老爷：这还不是一样的么？
亮  儿：我不吃，我不饿。
梅老爷：哦，我明白了，如今长大了，知道心疼爹爹了呢！我饿了，我要吃了。
[葛氏上前抢过碗]你要做什么？
葛  氏：汤凉了，我拿进去换一碗热的来。
梅老爷：热气腾腾，怎说是凉的？
葛  氏：还是换一碗吧。
梅老爷：我饿了，不用换了。[抢碗]
葛  氏：一定要换。
梅老爷：为何啊？
葛  氏：这……
梅老爷：你故意与我消磨时间，不想让我吃个痛快，是么？！
葛  氏：不，不是。
梅老爷：那是什么？鬼鬼怪怪，一副贱胚相！[习惯性地掌葛氏耳光]
[梅老爷端起碗大口喝鸡汤，喝了几口捂腹呻吟，扔掉汤碗。葛氏明白
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。梅芳惊讶，上前扶梅老爷]
梅  芳：爹爹你怎么啦？
梅老爷：这汤，有毒！
梅  芳：母亲，这是怎么回事？
[葛氏害怕，不敢近前，从厨房后门逃走。
梅芳大呼“救命”，引来左邻右舍以及伯母]
幕后合唱：一波未平一波生，
          泼天大祸顷刻临。
          别家端阳庆团圆，
          这一家，鸡汤送人丧了命。
伯  母：这是怎么啦？[向梅老爷]二弟，你怎么样？
梅老爷：[向伯母]替我照看两个孩子。[向梅芳]芳儿，一定要把亮儿抚养成人。
[梅老爷咽气，梅芳大哭，被伯母制止]
伯  母：快说这倒底是怎么回事。
梅  芳：我也不晓得，方才母亲端来鸡汤，爹爹喝下就……
伯  母：这一定是那贱人干的好事！各位快帮忙，把那贱人寻来！
[众人下，将葛氏拉上]
伯  母：[向葛氏]贱人，你可知罪么？
葛  氏：[故作镇静]我何罪之有？
伯  母：汤中下毒，谋害亲夫，还敢说无罪？
葛  氏：何人看见，何物为证？
亮  儿：[惊神]不要问我，我什么都不知道！
伯  母：什么知道不知道，我是问你母亲！
亮  儿：我不知道，我不知道……
[静场。大家都注视着亮儿。梅芳将亮儿拉到一旁。]
梅  芳：亮儿，你对姐姐说，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？
亮  儿：没有。
梅  芳：那你听到了什么？
亮  儿：没有。
梅  芳：那，方才你为何不吃鸡汤？
亮  儿：[脱口而出]那鸡汤里放了东西，我不敢吃。
梅  芳：什么东西？
亮  儿：老鼠药！
梅  芳：老鼠药……
邻  居：梅芳，这里有一包未用完的药粉。[呈药包]
[梅芳接过药包，泣无声，扔掉药包，嚎啕大哭，扑向梅老爷遗体。
葛氏跌坐于地上，瑟瑟发抖]
梅  芳；[惨然]爹爹！
伯  母：来呀，拉她去见官！
葛  氏：不用拉，我自己会走！[走到亮儿面前，扇亮儿一个耳光]
亮  儿：母亲！
葛  氏：我不是你的母亲！
       （唱）要杀要剐我无怨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恨只恨，亲儿不孝，继女绝情。
 双双把娘来揭发，
 害我不得去逃生。
从此断了母子缘，
 要相见，除非在来生！
伯  母：拉她走！
        [两名男子上前拉葛氏往外走。亮儿大叫着“妈妈”追了出去。梅芳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，腿软倒地。]
伯  母：梅芳！[摇头叹气]唉！烦啊！

第三场 

时间：三个月后，中秋夜
地点：梅家

        [幕启。梅芳躺于床上，精神倦怠。亮儿捧托盘入卧室]
亮  儿：姐姐，起来吃药吧。
梅  芳：我不想吃。
亮  儿：那你吃点饭吧。
梅  芳：我不饿。你自己快点吃饭吧？不要饿着了。
亮  儿：姐姐……[欲言又止，落泪]
梅  芳：亮儿，你怎么哭啦？
亮  儿：姐姐！
       （唱）劝姐姐还把汤药饮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你水米不进我心不宁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这几天见你更憔悴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泪湿枕巾眼更深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知你心中把我怨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知你，不饶母亲把她恨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如今她，罚为官奴青阳州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这家中，万千的事情我担承！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姐姐呀，我虽为义子心也痛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怎奈是，人死不能再复生。
梅  芳：亮儿！
       （唱）听少年说出老成话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更叫我伤心泪纷纷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三月来，他不似幼弟似兄长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照顾义姐默无声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与他虽非亲骨肉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情浓好似一胞生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亮儿啊，为姐不曾把你怨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怨的是，中秋佳节今又临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想当初，庭中赏月多热闹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今日里，只剩你我两个人。
亮  儿：姐姐你不要说了，我……我想母亲……[泣]
梅  芳：（唱）人人都是娘生养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他与我，一样都是可怜人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长姐为母我有责任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怎能够，听之任之不照应！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爹爹遗训犹在耳，
        [梅老爷画外音：芳儿，一定要把亮儿抚养成人！]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怎能够，自怨自艾自沉沦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想到此处心羞愧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亮儿啊，莫怪为姐太任性。
       （白）都是为姐不好，害你受委屈了。姐姐这就吃饭。[下床]
亮  儿：姐姐，你来看，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菜。
梅  芳：亮儿，家徒四壁，这等上好的菜，你哪来的钱去买？
亮  儿：[犹豫]我把生父留给我的挂锁卖了。
梅  芳：亮儿，你这是何苦哇！
亮  儿：姐姐，我是看到母亲下药的，只是我不相信母亲会害死爹爹。若是我早
点说出来，爹爹就不会死了。从今往后，只求姐姐你不要抛弃我，我会
养你的！
梅  芳：你拿什么来养我？你还只有十二岁呢！
亮  儿：我能，我一定能。[摸出几文钱]姐姐你看，这是我挑砂赚来的工钱！我
要为自己赎罪，要为母亲赎罪！
梅  芳：我的亲弟弟！[将亮儿紧拥入怀]我们吃饭。
[梅芳与亮儿入座吃饭。伯母端一菜碗从院子侧门上]
伯  母：芳儿，芳儿。还在吃饭呢？正好我端了碗红烧肉来。
梅  芳：有劳伯母费心。
伯  母：何必客气呢。[左顾右盼]亮儿，我想与你姐姐说件事……
亮  儿：那我到厨房去吃饭。[端饭碗入厨房]
伯  母：芳儿，这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。
梅  芳：你说吧。
伯  母：[讪笑]呃，今天我家中来了个贵客，是我娘家的远房亲戚，有钱有势。
梅  芳：他是来救济穷亲的？
伯  母：哦，是啊，是啊。人家如今万事俱备，就是少一个儿子。白天他无意间看到亮儿，眉清目秀，就向我打听，这是谁家的孩子。还说……
梅  芳：还说什么？
伯  母：[试探的]人家说，想认亮儿为义子！
梅  芳：原来如此！[沉默不语]
伯  母：[试探地发话]芳儿。
       （唱）想当初，富庶之家有名声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到如今，家破人亡断财根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可怜你，柔弱双肩挑重担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伯母我，看在眼里疼在心。
梅  芳：（唱）多谢伯母勤照应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事不明要问一问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那贵客，多年不见是远亲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为什么，八月十五来登门？
伯  母：也许人家今天有空，就来了。只要你答应了，会给你一百两银子。[见梅芳不表态]你要是嫌少，他说再加你五十两。
梅  芳：难道说，要我做一笔人肉的买卖？
伯  母：芳儿，这哪里是人肉的买卖？人家总要表示谢意的呀，你说是不是？
梅  芳：我将人送去，他将钱送来，这不是买卖，那又是什么呢？
伯  母：这是两码事。人家也是为你好啊。
       （唱）常言道开门七件事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哪一件不是钱为先？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自从你父亲得了病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多少的家产换了钱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如今你带着亮儿过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捉襟见肘要受熬煎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有钱的日子谁不想？
梅  芳：（唱）吃糠咽菜我情愿。
伯  母：如今你还只有十六岁，自己都保不住，还拿什么来保亮儿的生活呢？
梅  芳：难道你忘了爹爹临终之言么？
伯  母：[愣，立即打圆场]我何曾忘记，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么！侄女儿，抚养一个人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。
梅  芳：伯母啊！
       （唱）尊一声伯母听我言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侄女有事说三件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一件，父亲亡故只三月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中秋夜，谈论此事失体面。
伯  母：呵呵，芳儿你说得对。不过，人家不请自来，我也没有法子。
梅  芳：（唱）第二件，亮儿已是梅家后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怎让他，别家再去续香烟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三件，青阳州还有葛氏娘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卖身契，理当由她把字签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伯母啊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多谢你，牵针引线心肠好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这事儿，还须三思再周全。
伯  母：（唱）侄女何必忧虑重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怕什么契约无人签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葛氏她，死有余辜罚为奴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今生料难再相见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你是长姐能作主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何必三思再周全？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只要你同意把字签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往后的日子人人羡；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只要你同意把字签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亮儿他，穿绫罗，吃参汤，啊呀赛神仙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两全齐美世少有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光明的道路在眼前！
       （白）良机错失，以后再后悔就来不及了。
梅  芳：我绝不后悔！
伯  母：芳儿，只怕落花有意，流水未必有情呢。
梅  芳：此话怎讲？
伯  母：亮儿与你不同父，也不同母。你，何苦要照顾他呢？
梅  芳：伯母。
       （唱）我与亮儿，姐弟情谊非寻常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都是那，园中独根苦瓜秧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两根秧苗栽一起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肩并心齐，风里生来雨里长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无有血缘何足论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情胜手足心头暖。
伯  母：芳儿啊！
       （唱）义弟哪有亲弟好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义姐怎及亲生娘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如今他，前无去路暂栖身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好比是，受伤的乳燕待调养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有朝一日翅膀硬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他定然抛却旧时梁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晴空万里独自飞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谁怜你，竹篮打水空自忙？
梅  芳：不，不会的。我与亮儿今生今世，不离不弃！
伯  母：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啊？人心都是会变的嘛！想当初亮儿娘刚来的时候，低眉顺眼，少言寡语，谁不说她贤惠呀？不过两年的时间就变了，弄包老鼠药把你爹爹毒死。依我看啊，前车之鉴不可忘，亡羊补牢犹未晚！
梅  芳：[不由自主地动情]爹爹……
伯  母：不要哭了，侄女儿。伯母是真心为你好哇！亮儿快来——
亮  儿：[从厨房出]伯母，什么事？
伯  母：[正色]亮儿，你爹爹死了，你也是有罪的哟？
亮  儿：我知罪。我不该知情不报。
伯  母：那你要不要赎罪呀？
亮  儿：我愿为姐姐做牛做马！
伯  母：这就对了。伯母正有事与你商量呢……
亮  儿：不用商量，亮儿答应你就是。
伯  母：[惊喜]你都知道了？
亮  儿：方才已经听清楚了。
伯  母：好，爽快！[取契约]芳儿，这上头只消你签字就是了。
梅  芳：我不签！我绝不做食言而肥之人！
伯  母：[不解]人家都答应了呢？
梅  芳：十二岁的孩子能懂什么？
亮  儿：姐姐，我懂！[从怀中取一张文书]姐姐请看。
梅  芳：[接过文书观看]……梅亮自愿卖身，愿姐从此生活无虑。为免连累姐姐，自立字据……[拉过亮儿]不，我不让你走！
亮  儿：姐姐！
（唱）一场大祸由我起，
害死爹爹命归西。
本不是姐姐亲生弟，
怎让你再为我受苦凄。
从今后，寄人篱下别家去，
梅  芳：（接唱）姐姐怎舍你亲弟弟！[将两张文书撕得粉碎]
亮  儿：姐姐！
梅  芳：弟弟！你我对天盟誓！[跪地]
亮  儿：好！[跪地]
梅  芳：苍天在上，我与弟弟，今生今世永不分离！
亮  儿：苍天在上，我与姐姐，今生今世永不分离！
[伯母奇怪地看着姐弟，心有不甘]
伯  母：一对宝贝，我说，这事儿就这样算了么？
梅  芳：你说呢？
伯  母：天堂有路你不走，好，从今往后，你们再也不要来求我！[气呼呼从侧门下，撞于门框上，咬牙闷声。梅芳忍不住笑了起来]
亮  儿：姐姐你笑了？
梅  芳：姐姐是为你高兴呐！
        [阿毛领兴荣上，敲门。]
梅  芳：门外是谁啊？
阿  毛：我是阿毛，有事找你。
梅  芳：来了。[开门]请进。[见兴荣]这位是？
阿  毛：这位是张老爷的公子，兴荣少爷，[向兴荣]这位就是梅芳姐姐。
兴  荣：见过梅芳姑娘。[施礼]
梅  芳：还礼。[回礼。与兴荣对视，两人怦然心动]
兴  荣：（唱）这姑娘，超凡脱俗好风采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似一支寒梅独自开；
梅  芳：（唱）这公子，气宇轩昂貌英俊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似一株青松立山崖。
兴荣、梅芳：（唱）似曾相识为何故？
梅  芳：（唱）不请自到为何来？
（白）不知到此有何贵干？
兴  荣：闻说姑娘针钱手艺精致，特来拜访。
阿  毛：啊呀，酸溜溜的，还是我来说吧。张老爷与我的爹是生意上的朋友。他如今做绣品生意，四处寻访巧手刺绣。我说这还用寻么？现成的师傅就在这里呢！
梅  芳：阿毛你真会胡说，我哪是什么师傅啊？
阿  毛：好哉！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。明天起，少爷把货拿来，你给他绣花绣朵，我来收货，这事就这么定了。[拉兴荣欲下，兴荣不走]咦，你不走做啥？
兴  荣：[从阿毛手中拿过饼盒，呈给梅芳]一点薄礼，还请笑纳。
梅  芳：这如何使得？
阿  毛：姐姐你一定要收下，这可是名贵的月饼，又大又好吃！
亮  儿：多谢少爷！[收饼盒，施礼]
兴  荣：不必客气，我走了。[与阿毛下]
梅  芳：走好。[目送兴荣与阿毛远去。]
亮  儿：姐姐，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，我们有钱赚了！
梅  芳：难道是苍天保佑不成？
幕后合唱：明月挂中天，
          明月送爱怜。
          一缕月光一缕情，
          相伴岁岁复年年。
亮  儿：姐姐你看，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。
梅  芳：是啊，又大又圆。亮儿，摆起香案，我们给爹爹上香！
亮  儿：是！
        [亮儿摆起香案。姐弟对天焚香祭拜亡灵。
月光如水照着庭院，默默无声。]

第四场

时间：三年后，盛夏日的午后。
地点：梅家院子。

幕后合唱：花落花开又三春，
春风吹绿野草生。
生活的重担全不怕，
姐与弟，吃苦耐劳，起早贪黑，
赚来了饱与温。
一日三餐滋味好，
四季衣裳裁剪精。
          邻舍尽夸梅芳女，
          都说她是聪明能干的贤惠人。
        [幕启，院门大开。梅芳坐在院子里赶制新衣。亮儿在整理包裹。]
亮  儿：姐姐你缝好了没有？
梅  芳：缝好了。[咬断线头，将衣叠起放入包裹中]你的信写好了没有？
亮  儿：写好了。姐姐，兴荣哥哥真的要回去了？
梅  芳：是的。
亮  儿：这几年亏得他帮我们寄包裹给母亲。
梅  芳：是啊，他认识的人多，还能寻个方便的人将包裹捎带到青阳。若是我们自己，怕是难得很呢！
兴  荣：[上，敲门]梅芳姑娘——
梅  芳：是张少爷来了。张少爷请进。
        [兴荣入内，亮儿倒水给兴荣。]
兴  荣：多谢亮儿。东西准备好了么？
梅  芳：准备好了，张少爷。[取过一个包裹]这是绣帕，请验货。
兴  荣：不用验了。给你工钱。[取一钱袋给梅芳]钱袋请收好。
梅  芳：多谢张少爷！[取过另一包裹]这是给母亲的衣物，这一回要麻烦你亲自送到了。
兴  荣：举手之劳，何必客气。
梅  芳：张少爷。[取酒坛倒米酒一碗]
       （唱）承蒙令尊赏生计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才使我姐弟腹不饥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水酒一碗表谢意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但愿你，生意红火赚大利。
兴  荣：（饮酒，唱）你描龙绣凤手艺好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四方八里数第一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此番回到故乡去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带不走姑娘的巧手实可惜。
梅  芳：张少爷过奖了。[倒第二碗酒]
兴  荣：这是实话实说呀。
梅  芳：（唱）你父子，本是异乡经商客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为姐弟，打抱不平主正义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水酒二碗表谢意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但愿你，父子平安回故里。
兴  荣：（饮酒，唱）四海为家交朋友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男儿汉，该出手时不迟疑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可喜亮儿长成人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从今后，携手莫惧风和雨。
梅  芳：（唱）多谢你父子有情义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三年来，为我母亲送寒衣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日后寒衣何人送？
兴  荣：这个不难，我还有老乡在此地经商，我已经关照过他们了。
梅  芳：（接唱）公子的好意我牢牢记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今日一别何时见？
兴  荣：（唱）日后定有相见期！
梅  芳：什么时候？
兴  荣：三年后，你们不是要来青阳迎接亮儿娘的么？
梅  芳：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。
兴  荣：这是何意？
亮  儿：千里迢迢，算来要不少的路费。我们还要给母亲交赎身的钱……
兴  荣：天无绝人之路，三年后定能相见！[取名帖]这是我的名帖，你拿着吧，日后来找我就是了。到时候我驾车带路，不是很方便么？
梅  芳：[收过名帖]这……
兴  荣：时候不早，我要走了。青阳再会！
梅  芳：再会！
        [兴荣拿起两个包裹走出院门，回头看着梅芳。梅芳也不由自主地看着
兴荣。兴荣恍过神来，不好意思地快步走了。梅芳也害羞地背过身去。
当她回眸的时候，兴荣已经走远。]
幕后合唱：人远去，心惆怅，
          别时容易相见难。
          有缘相识生情愫，
          奈不何，阻隔万水与千山。